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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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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家的喜事將熱鬧傳到了小村的每個角落,隔著墻的鄰居更是免不了沾上些喜氣,早有人敲開大門送些喜果進去。池玉亭本就是個一團和氣的性子,自然是你高興我也高興,少不了多說些吉利話,此外從腰包裏掏些銀錢做賀禮。因為家裏有病人,沒有上門去賀喜,只就在窗口和崔元兩個看看熱鬧而已。

池玉亭眼尖,瞧著瞧著就瞧見那回來的三個人,於是輕輕拍了拍崔元的肩膀,示意他收回頭來。“崔公子,大小姐把你娘請來了。”崔元聞言渾身一震,就要從椅子上跳起來,池玉亭卻將他按住,和聲道:“崔公子莫要激動,夫人突然知道真相只怕將大受刺激,你不要先亂了分寸,要好好地勸慰夫人。”崔元聽了,如被人猛地敲了一棒子,擡頭疑惑地望著池玉亭,猶猶豫豫地問道:“我……行嗎?”池玉亭在他後腦上輕輕拍了一下,微笑道:“也只有你行吧。”

不多時,只聽見微閉的院門“吱嘎”一響被推開,秦海青打頭走了進來,一邊道:“老頭兒,我們回來了。”許年與蒙珠爾嘎隨後魚貫而入。崔元強壓了心中激動,低著頭隨池玉亭迎出屋來,見一頭銀發的蒙珠爾嘎正向自己這邊看,一時忍不住,快走幾步,上前納頭便拜。“慢著!”蒙珠爾嘎喝道,一擡手將他托了起來,“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元兒?”許年在一邊咳了一聲,插口道:“有什麽話不能進屋說嗎?”眾人四下裏望望,見有幾雙好奇的眼睛從墻頭那邊望過來。“那就進去聊吧。”秦海青說道,手一抄,拎起崔元就奔進房內。蒙珠爾嘎楞了一楞,隨即跟了進去。許年一擡腳,突覺胸口一悶,眼前一黑,就是一個趔趄。原來與蒙珠爾嘎對掌之後牽動傷勢,這一路奔波只靠一口氣頂著,如今緊繃著的弦一放松,就有些支撐不住。池玉亭正旁邊站著,急忙伸手攙住,順手搭在許年脈上一捏,吃了一驚:“許爺傷得不輕,我扶您進去歇會兒。”許年只覺身上一輕,一股渾厚的內力從池玉亭攙他的手掌中傳來,和著自身真氣在體內游走一遭,立刻覺得好過了許多。許年暗暗嘆了口氣:今天這人情是欠得多了!

秦海青將崔元拎進門便放了手,自顧自到一邊倒水喝去。崔元低了頭,徑自到蒙珠爾嘎面前跪下,帶著一絲兒哭腔叫了聲:“娘……”蒙珠爾嘎聽了這聲叫喚,抖了抖,極力控制住感情厲聲道:“不要瞎叫!你雖穿著男人衣服,我卻認得你是馮瑤環!況且……我的元兒眉間是有紅痣的!”崔元聽了這話,先是楞了一楞,忽然猛地撕開上衣,露出裹著繃帶但分明平坦的胸部,顫聲道:“我……我是男的!娘請仔細看一看吧,孩兒因怕人認出來,已請人將那痣點去了。”蒙珠爾嘎直鉤鉤地盯著崔元的身形看了半天,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半晌訥訥說道:“我那元兒後脖子上有顆半月形的肉芽……”崔元一頭叩倒在蒙珠爾嘎面前,舉起手將頸後的頭發捋了起來。就著昏暗的燭光,可見崔元後頸處果有一個小小的肉芽。崔元趴在地上已是泣不成聲:“娘啊……我當真是您的元兒!您的元兒沒死!”蒙珠爾嘎望著崔元頸後的肉芽兒楞住了,半晌,她的喉間澀澀地發出一聲輕喚:“我的……我的兒呀!”崔元聽得這一聲呼喚,“哇”的一聲,撲上去抱住蒙珠爾嘎就哭。蒙珠爾嘎如仍在夢中,緊緊摟住崔元,一邊撫著他的頭,一邊低聲直喚“我的兒……”,大顆的淚水亦似如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

屋裏的其他三個人見了這情形只是不作聲,秦海青在一邊拿著杯子喝水,池玉亭站在門口那兒眼睛瞅著外面,而許年則坐在一邊椅子上閉目養神。過了好一陣子,那母子兩個稍稍平靜下來,秦海青便開口道:“崔元,那裏頭屋子空著,扶你娘進去休息會兒?”崔元哽咽著應了,站起來去扶蒙珠爾嘎,蒙珠爾嘎也便任他去扶,母子倆相攙著進裏屋說話去了。秦海青又轉過頭問許年:“許公公想必累著了,要不也歇會兒?”許年睜開了眼睛,“若礙著你們,我到外面去。”秦大小姐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嘀咕道:“什麽話!好心不得好報!”許年楞了楞,有些尷尬,“哦……我沒事。”池玉亭也不回頭,不知他想些啥。

裏屋時時傳來低低的抽泣,間或是小聲說話的聲音,三人內功均不弱,聽覺的敏銳自是強於常人幾倍,一時間都不說話,在一陣沈默之中,裏屋的交談之聲在他們耳中猶如身邊細語。

長長的一陣激動過去,裏屋的一對母子開始傾談,也許是因為在心底裏已經很多次地預演過怎麽對母親解釋,崔元在說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時顯得異乎尋常的冷靜,而蒙珠爾嘎的反應也出人意料──她幾乎是一言不發地聽完了崔元所有的敘述,沒有打斷崔元的話,也絲毫沒有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辯解。只是,在崔元講完了之後,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無比哀怨地念了一句:“元兒,娘錯了,娘該怎麽辦呢……”回答她的是難捱的沈默。過了好久,崔元抓住蒙珠爾嘎的手,帶著一絲希望對她說:“娘,您那麽做是因為什麽都不知道啊!我們和馮伯母一起回老家,三個人好好過日子好嗎?我們盡心地照顧馮伯母,伯父他……他會原諒我們的。”蒙珠爾嘎噙著淚水微微搖了搖頭:“傻孩子,你可以,娘不行啊!娘犯下的罪是不能被原諒的。”

昏暗的燭光下,蒙珠爾嘎解下了頭帕,一頭銀瀑似的長發垂了下來。“看看,元兒,娘已經老了。這十年來,娘為報仇熬白了頭,每時每刻都提醒自己要殺掉那個讓我們崔家失去所有希望的罪人。為了這個目的,娘做馬賊、做強盜,什麽壞事都幹過,現在不但是馮家的罪人,也對不起崔家。本來,娘是打算報了仇後自謝於你父親靈前,可現在,連向你父親謝罪的臉都沒有了……”崔元聽了這話大驚失色:“娘何出此言?您這十年想必是受盡了苦,怎能談一個‘罪’字呢?”蒙珠爾嘎臉色淒蒼,小聲地問:“元兒,不管娘做過什麽,你都會原諒娘的是嗎?”崔元道:“這十年來元兒雖然掩藏身份,但多得馮伯父照顧,比起您來不知境遇好上多少,我再不知好歹,也不敢怪娘一句啊!”蒙珠爾嘎聽了這話,呆呆地坐在那裏,眼淚刷刷直流。崔元見了,好生害怕,拉住蒙珠爾嘎柔聲呼喚:“娘!娘!”蒙珠爾嘎拿起一刻不離身邊的那把寶劍,“元兒,跪下!”崔元不知何故,依言跪下了。“這把劍是出事那天你父親交給我的,讓我保護你離開。這是你父親的佩劍,見了它就和見你父親一般,你給它叩三個響頭然後接過去。”崔元淚如雨下,“梆梆”叩了三個響頭,伸雙手接過。蒙珠爾嘎忽然對劍跪下,拼命叩起頭來,崔元嚇得臉上失了色,將劍抱在懷裏去扶蒙珠爾嘎,蒙珠爾嘎卻掩面哭了起來,“元兒,我已經不佩做你的娘了……”

通過蒙珠爾嘎斷斷絕絕的話語陳敘,她十年的生活慢慢顯現了出來。

崔元遁入馮家的時候,蒙珠爾嘎正在京城漆黑的巷子裏疾奔,追殺他們母子的殺手在後面看不見的地方緊緊跟隨著。蒙珠爾嘎打發崔元去投奔親家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崔家只剩下崔元這一條獨苗,丈夫說過,只要這根苗在,崔家就還有希望,所以,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蒙珠爾嘎只能拼著一條命將追兵引開,打發崔元去投奔馮年瑜。那時的她當然不知道後來會發生那麽多混亂的事情,做為妻子失去丈夫的痛苦和做為母親放走孩子的擔心,那種感情把她的心揪得發痛,而蒙古貴族高傲的血液在她身體內沸騰,讓她覺得這樣被追殺和逃遁是多麽恥辱的事情,要不是想把追兵引得更遠一些,蒙珠爾嘎早就回身向仇人們拼命去了。蒙珠爾嘎身上並沒有什麽高深的武功,有的只是當年在草原上隨部落四處馳騁時留下的一些護身本事,所以當她在深巷中遇上喝花酒半夜才歸的那群西北漢子時,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對手。

那是從關外來販皮貨的馬幫,為首的蒙族漢子巴特爾曾是蒙珠爾嘎所在部落最強的男人,他一眼就認出了蒙珠爾嘎,當年他知道自己喜歡的這個貌美的頭人女兒將嫁給一個漢人後,沖動之下殺了提親者,逃出部落,流落到西北做了馬賊,萬沒想到今日會遇見這個冤家,當然不會放過也認出他來試圖逃走的蒙珠爾嘎。驃悍的馬賊們就著酒勁拿出了大漠中的悍勁,在漆黑的小巷中用雪亮的馬刀與追來的殺手展開了一番血腥的廝殺,最終搶出了蒙珠爾嘎,並不由她作主的將其擄到了馬賊們落腳的客棧。巴特爾從來就不是個被禮教束縛的人,漢人和貴族們所謂的那套規矩對他來說狗屁不是,搶到蒙珠爾嘎的當夜他就毫不猶豫地用武力占有了她。

那一天對於蒙珠爾嘎來說是一切的結束,當她在痛苦中摸索著拔出丈夫留下的佩劍準備一死了之時,聽見了門口一個馬賊對巴特爾說的話,她聽說兒子崔元死了,她所全心相信的馮家出賣了親情,元兒被逼自盡,屍首被王公公的殺手們收了去。最後的一線希望因為馮家的不義被掐滅,她所做的努力和受到的恥辱變得一文不值!

巴特爾聽見了屋裏的動靜,沖進來劈手打掉了呆立著的蒙珠爾嘎手中自殺的劍,他用最難聽的語言大罵蒙珠爾嘎,在他看來,自己的丈夫和兒子被人害了卻只知道自殺,那是一種不可接受的懦弱表現,“你的血性到哪裏去了?你還是不是大汗的子孫?”巴特爾粗魯地抓著蒙珠爾嘎猛搖,眼睛象要噴出火來。他根本不在乎那個搶走蒙珠爾嘎的漢人死活,但他在乎蒙珠爾嘎是不是想死。

蒙珠爾嘎的血性的確是被巴特爾搖醒了,在天塌地陷的崩潰中她突然找到了支撐下去的頂點──她要報仇!丈夫給她的劍不是要割開自己的喉嚨,而是應該插進仇人的胸口!一旦決定要活下去,蒙珠爾嘎就冷靜下來,她知道自己暫時是沒有能力去覆仇的,巴特爾也不會為了崔家去冒險,她必須要學會忍耐,等待那個時機的到來。巴特爾並不放心蒙珠爾嘎的行為,從那一刻開始,他不再放蒙珠爾嘎一個人待著,而且用最快的速度帶蒙珠爾嘎離開了風聲很緊的京師,回到了西北的大漠。不過,臨走之前,巴特爾派他最能幹的手下幫蒙珠爾嘎向王公公府上和馮府送去了要報仇的血書,他想讓蒙珠爾嘎有個寄托也是好的,那樣她總不會再想去死了吧?只要自己看得緊,不讓她回中原,蒙珠爾嘎永遠是他巴特爾的人!

接下來,是在嚴密監視下的生活,蒙珠爾嘎似乎沈醉於練習她的長劍和從小使慣的長鞭,如果自己的本事能更好一點的話,她就用不著放元兒去走那條死亡之路,蒙珠爾嘎十分清楚如果她真的想憑自己的力量覆仇,那麽她那一點點護身的本事是遠遠不夠的。巴特爾不無憂慮地註視著蒙珠爾嘎的變化,他發現要得到蒙珠爾嘎越來越難,每次蒙珠爾嘎都會象頭狂暴的野獸來反抗他,一次比一次難以征服。巴特爾最後認為,想要征服蒙珠爾嘎,必須要把她拉進馬賊的生活中來。於是,在他的精心策劃下,蒙珠爾嘎陷入了一場馬賊與商隊的戰鬥中。

在砍下商隊保鏢頭顱的那一刻,蒙珠爾嘎意識到自己完全墮落了,雖然是為了自衛,但她不折不扣地成為了馬賊,她感到羞愧,可是現在的蒙珠爾嘎無法也不能走回頭路,為了覆仇,她必須變得更強!蒙珠爾嘎記得丈夫以前教她漢人詩書時說過的一句話: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可是做人要從善竟是這樣的難!良心的煎熬和覆仇的願望無時無刻都在折磨著成為馬賊的蒙珠爾嘎,她的頭發很快變白了,心裏只有一個願望:殺了仇人,然後自殺。是王振和馮年瑜害了他們崔家,是他們把她投入了這不人不鬼的生活!每做一次馬賊,每被巴特爾羞辱一次,蒙珠爾嘎心中的仇恨便要加一分。她萬沒有想到三年後東方的土木堡之變會讓她失去手刃王振的機會,當她知道這個消息時恨得只想剁去自己的手臂,於是全部的仇恨集中到馮年瑜的身上,而且,隨著仇恨的增長,她開始恨馮年瑜的全家,憑什麽他們還可以幸福地生活!

八年後,蒙珠爾嘎終於在一個睛朗的夜晚殺掉了巴特爾,巴特爾沒有想到這個忍辱負重的女人已經超過了他。蒙珠爾嘎得到了自由,她認為自己應該去報仇了,然而也就在這個時候蒙珠爾嘎發現自己陷入了另一個困境。

西北的商隊和官兵都知道有個白頭發的女馬賊,她比當年的巴特爾還兇,是個可怕的人物。蒙珠爾嘎直到入關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被不明不白的許多人盯著,他們了解自己的行蹤,這些人裏面也有官兵的探子,他們緊閉了關門,把她關在陽關之外。蒙珠爾嘎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人們憎惡的對象,連村裏的孩子們見了她,也會驚呼“白頭發的女馬賊來了!”慌忙跑去大人那裏報信。蒙珠爾嘎染過頭發,換過衣裳,但每一次都沒有辦法通過那道進入中原的邊關,某些眼睛盯她盯得死死的,讓她無處遁行。巴特爾的舊部追上了蒙珠爾嘎,他們不是要報仇,馬賊們需要她成為他們更強有力的領導,直到這個時候,蒙珠爾嘎才明白自己其實失去了更多的自由。

此後的兩年間,蒙珠爾嘎一直都在不懈地尋找入關的機會,經過一次次的失敗,終於,她等到了這一天。於是她拋開一切回來了,毫無顧忌的釋放出覆仇的欲望,用當年定親的信物殺死了她認為的仇人馮年瑜,用丈夫留下的佩劍刺傷了馮年瑜的女兒,還要用這把劍殺死瘋了的馮氏夫人玉音。蒙珠爾嘎瘋狂地實施她的覆仇計劃,直到從秦海青的嘴裏聽到那一句“你家崔元沒死,他在我們這裏”……

“元兒,聽了這些,你還認為我是你的娘嗎?”蒙珠爾嘎突然淒聲地笑了起來,“我是一個馬賊,一個強盜啊!”崔元再也忍不住,撲上去跪著緊緊抱住蒙珠爾嘎的腿,含著眼淚大聲叫道:“別說了!娘!苦了你了……”

裏屋的聲音又轉為哭泣,外面的三個人沈默著,他們一字不漏地聽到了裏面的對話。許久,秦海青轉過頭來,對眼望著門外茫茫夜色的池玉亭說:“這個……不對。”池玉亭回過頭來,緩緩地開了口:“馬幫怎麽出去的?她怎麽回的?”秦海青點點頭,又陷入沈默之中……

夜,幽幽的,鄰家喜宴已罷,鬧喜的漸漸地散去,只留了幾個聽墻根的娃兒在那裏胡鬧。那邊廂的喜氣更襯得這邊廂的傷感,讓人覺得月色也有些淒淒慘慘的不堪。

崔元慢慢兒收了悲聲,他記起了秦海青和池玉亭提起過的話,這陣子,實在是不能在娘的傷口上再撒上一把鹽了。他不知道該怎麽去勸蒙珠爾嘎,但是,絕不能把娘的心思往絕路上去引呀。於是,崔元開始試著不讓眼淚掉下來,他覺得自己不應該還那麽懦弱。

蒙珠爾嘎狠狠地哭過一場後也開始平靜下來,這麽多年她幾乎沒有淋漓盡致地哭過,眼淚過後,她的臉上是一種深深的失落和一種釋放了心情的輕松。

崔元抹去了眼淚,站起來到桌邊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走回來跪下舉過頭頂,送到蒙珠爾嘎面前,輕聲說道:“元兒不孝,娘這些年來受了許多委屈也沒能分擔些個。元兒沒有辦法補償,現在只有以茶代酒敬娘一杯,還望娘原諒孩兒。”蒙珠爾嘎苦苦一笑,“元兒,你還說這些幹什麽!”雙手去接那杯子。一接之下,楞了一楞,崔元已覺出不對勁,忙擡頭看去,只見蒙珠爾嘎望著自己捧杯的手,眼中流露出一種覆雜的感情,他順著蒙珠爾嘎的目光看過去,不禁變了顏色。原來崔元雖然換了男裝,可是十年來女孩兒的習性已經在身上根深蒂固,已不是一時半時變得過來的,下意識中,那端杯的手竟擺出了一個纖纖蘭花的指型來。崔元萬沒想到自己竟在這個時候失了態,一時間又驚又愧,捧杯的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倒是蒙珠爾嘎幹脆地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元兒,算了,還計較這些幹什麽?娘知道這些年來你也苦。”蒙珠爾嘎放下杯子,用手輕撫崔元的頭發,“就這麽平平安安的活著已經很好了啊。”說完了,站起來走到桌子邊上。崔元剛才倒茶時將手中的劍放在桌上,蒙珠爾嘎便拿了起來,“其實這樣也好,咱們老一輩的事兒就讓咱們這輩人自己結了吧,你手上幹幹凈凈的我也好向你父親有個交代。”崔元見她拿起劍來,又說出這種話,心裏突然有了一種不料的預感,猛地撲了過去,抓住劍鞘叫道:“娘!您千萬別……”他這一撲,倒讓蒙珠爾嘎吃了一驚,但隨既回過味來。“你怕娘會自盡?”蒙珠爾嘎推開崔元的手,搖了搖頭,“你錯了,那種沒出息的事娘是做過一次,但不會再做第二次。”她忽然擡起手輕輕地撫摸崔元的臉,用一種十分慈愛的目光看著崔元,看了好一陣子。然後,蒙珠爾嘎轉過身提劍走到了裏屋的窗前,那扇窗子並不對著前院。“元兒,你身上也有一半大汗的血脈,你要記住:大汗的子孫是永遠不會逃避責任的!”崔元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想自己應該上去拉住蒙珠爾嘎,但是看著蒙珠爾嘎望著他的眼睛,他動不了。“您要走嗎?”崔元猶豫地伸出手去。蒙珠爾嘎坦然地一笑:“人做錯了事,就要贖罪。”崔元感到一絲微風從窗口那邊吹來,接著,母親便消失了。

“娘!您上哪裏去呀?”崔元大驚失色地叫了起來,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靜。

裏屋的門被猛地推開了,秦海青和池玉亭出現在門口,只看了一眼空蕩蕩的窗口,秦海青已知道發生了什麽,便要向窗口那邊跟去。池玉亭伸手攔了一下,“你歇著,我去。”言罷,他整個人已飄過去,隨既消失在窗口的黑暗中。秦海青沒有堅持,停住了腳步。崔元撲過來拉住她的臂膀,“青姐姐,我娘她……她……”秦海青輕輕拍了拍崔元的手背,安慰地說:“崔元,別急,你池大哥跟著她呢。”崔元仍然一臉的著急模樣:“可是,我娘好象要去做什麽大事,恐怕很危險!”秦海青道:“現在我們幹著急也沒有用,只有等他們回來。”

崔元有些惶惑地放開手,“青姐姐,剛才我和娘說的話你們是不是都聽見了?”秦海青點點頭。“那麽你為什麽一點也不擔心呢?”“我當然擔心,可是你娘也許會吉人有天相。”秦海青回答。“什麽?”崔元不明白。秦海青看看崔元著急的樣子,說道:“崔元,你在京城也呆過,應該知道那裏的守備是很嚴的,我問你,如果官家的人在行事的時候被馬幫殺了,那麽關外人住的客棧會沒有人搜查嗎?第二天城門口的守軍會放這種行跡的人出去嗎?”崔元楞住了,喃喃道:“青姐姐,你的意思是……”秦海青並不正面回答,覆又問道:“如果你娘一直沒辦法進關,恐怕盯她的人不是泛泛之輩,這次怎麽就能甩掉他們進關呢?”崔元不知如何回答。秦海青道:“所以說,你娘的事沒有那麽簡單。也許你娘這次回來是有夥伴的,我們現在只有希望他會幫助你娘。”崔元慢慢擡起頭來:“如果……那個人不是娘的朋友怎麽辦?”秦海青一時語塞,這次,該她不知怎麽回答了。“希望……是朋友吧。”她喃喃地說。

蒙珠爾嘎的身影在前面的黑暗中飄行,池玉亭不遠不近地在後面跟隨。追上她並不是件很難的事,只是沒有辦法讓她停下。池玉亭也沒有想去阻止她,因為知道沒有用,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來蒙珠爾嘎是不打算回頭的。現在池玉亭很想知道蒙珠爾嘎打算去哪裏,離開小村後蒙珠爾嘎先是往曹州的方向走,但在快到的時候卻折向了南方,從蒙珠爾嘎一天內幾次往返來看,她落腳的地方應該不遠。這附近似乎是有個什麽地方不太一般,池玉亭沒走多遠便想了起來:大概還有半裏路,應該是淮陰居士的莊園。

想起淮陰居士池玉亭就有些不愉快,如果和他有關的話,那麽就是件很討厭的事了,而且,稍有不慎便會有麻煩上身。天下沒人喜歡和玩陰術的人打交道,何況是玩陰術者的頭兒!幾乎所有見過淮陰居士的人都認為他是個和善的讀書人,這附近的人都傳說他曾經在京城當過官,只不過仕途不順又不喜歡官場才退隱鄉間。然而池玉亭朦朦朧朧地知道一些他的底細,以前告訴大小姐的時候,她瞪大了眼睛一付不敢相信的樣子,但她最終沒有問他倒底從哪裏知道的這個消息,反正大小姐知道他有他的消息來源,只是嘀咕了一句:“這樣的隱士也是錦衣衛的人物?天下當真沒有可信的人了……”

蒙珠爾嘎沒有遲疑,徑直奔向了前面的莊園。雖然是第一次來,但池玉亭知道,這裏就是淮陰居士的地盤。長長的粉墻圍住深深的院落,退隱的淮陰居士多年前就很少出來走動了,在沈沈夜幕下,整個莊園一片死寂,可是,誰知道某個角落裏會不會有一雙眼睛盯著你呢?池玉亭心念一動,將衣擺掖好在腰帶上,免得動起手來礙事,一邊從懷中掏出帕子將臉蒙住。和使陰術的人打交道沒必要顧慮是不是堂堂正正,傻瓜才會去講究什麽光明正大。蒙珠爾嘎沒有沖大門去,稍稍繞了個彎,走了一段,然後“吱呀”一聲推開粉墻上的一扇小門進去了。池玉亭躡步跟上,聽見聲音遠了,手放門上內力一收,門板已吸在掌上,稍一用力,門無聲無息地開了,隨既人已從微開的門縫中溜了進去,順手將門關上,仍是一點聲音沒有。

確信沒有人在暗處盯著後,池玉亭順著蒙珠爾嘎去的方向跟了過去,他看到蒙珠爾嘎毫不猶豫地走向亮著燈的一處房間。在快接近的時候,一個家人打扮的人從黑暗中走了過來,仔細地打量蒙珠爾嘎。“我要見居士。”蒙珠爾嘎說。“很晚了。”那個家人絲毫沒有客氣的意思。“我必須見他!”蒙珠爾嘎提高了聲音說。“已經很晚了!”那個家人十分傲慢地重覆道,“居士已經休息了。”蒙珠爾嘎的臉沈了下來,她似乎要發作。這時,一個蒼老但很有底氣的聲音從亮著燈的屋裏傳來:“是蒙珠爾嘎嗎?進來!”蒙珠爾嘎最終沒有發作,她狠狠瞪了家人一眼,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家人有些無趣,翻了翻眼皮,轉身又要回到黑暗的角落中去。走了幾步,他忽然有些覺察的樣子,停下來豎著耳朵聽了聽,然後一步步向池玉亭隱身的地方折了過來,一手向腰間長刀摸去。“這裏的守備果然不一般。”池玉亭不無讚賞地想,沒有動,屏住了呼吸。家人走了過來,顯得有些猶豫,他再仔細聽聽,四周只有連根針掉下地都能聽見的寂靜。然而這個負責的家人不打算放棄,扶著刀又向前走了幾步,已經走到池玉亭藏身的樹下。池玉亭微微一笑,他的確很欣賞這個執著而又大膽的家人,現在這樣忠於職守的人已經很少見了,雖說他如果再細心一點會更好些。池玉亭曲起指頭,輕輕一彈,一不做二不休,將一股指力憑空彈向樹下那人頸部的穴道。家人似乎已經聽到了指風的破空之聲,也很及時的擡起頭,但他的動作已被計算在內,指風很精確地點在了他的穴道上,家人立刻軟了下去,手中的長刀拔出一半,也向地上落去。池玉亭已在這一刻跳下樹來,手一操,在長刀落地之前接住它放回鞘內,一邊提住向地上溜去的家人領口,覆一提氣,又上了樹,將昏過去的家人放在樹上。這一切做完,一絲兒聲響也沒發出,池玉亭很滿意,打量了一下周圍的情況,飄下樹來,閃身藏進了房間外面家人曾經隱身的那片黑暗之中。

蒙珠爾嘎站在一個白發的老者面前,那個老者披著長衫坐在桌邊,面前攤開一本書卷,看上去,是個挑燈夜讀的儒者模樣,那正是淮陰居士,一舉一動都透著雍容的氣度。

“你回來了?這次有沒有成功呢?”淮陰居士慈眉善目地望著蒙珠爾嘎,示意她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蒙珠爾嘎沒有動,板著臉開了口:“不是你讓馮吉殺我滅口的嗎?怎麽會不知道結果呢?”淮陰居士臉上立刻滿是驚愕之色:“什麽?殺人滅口?馮吉居然敢私自行事?”蒙珠爾嘎冷冷一笑:“是不是你指使的已經不重要了,反正你一直在利用我出面殺人,我也在利用你的力量覆仇,我們彼此彼此。”淮陰居士和藹地笑笑:“你要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你去休息吧,我們再找機會。”蒙珠爾嘎突然上前一步,拔出劍來擱在淮陰居士的頸中,瞪眼說道:“你我都明白你並不是因為同情我才幫我覆仇的,但我一直懶得問你為什麽要殺馮年瑜,現在我要問了。”淮陰居士面不改色:“你拔劍幹什麽?我不會武功,逃不走。”蒙珠爾嘎遲疑了一下,的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淮陰居士是個純粹的文人,這個人從來都是用腦而不是用手來管理他的人。但蒙珠爾嘎沒有收回劍,因為面前的淮陰居士,不拿劍並不等於他沒有置你於死地的能力。

“你這是在犯上,蒙珠爾嘎!”淮陰居士面對著長劍沒有任何驚慌的樣子。蒙珠爾嘎桀傲不馴地笑了起來:“犯上?犯什麽上!”她用空著的手從懷裏掏出一個虎符甩了過去,不屑地說:“就憑這個東西你就自認為是管我的人了?告訴你,別美了。我不會被任何人管,特別是官場的人。”淮陰居士皺著眉頭把虎符拿了過來,就著燭光,可見虎符上有個圓環,中間有個篆書的“西”字。“是嗎?當初你接這個符的時候好象不是這麽說的。”“那是因為我不傻,我既然接了巴特爾的兄弟做部下,當然就得連他那見不得人的另一重身份也接下,因為我不想有一天被某個手下從背後用馬刀劈成兩半。”蒙珠爾嘎的眼裏有一種野性的東西在閃動。“少羅嗦!你倒底說不說?”“你為什麽一定要知道?”“因為我後悔了。”“你知道了又能怎麽樣?”“不能怎麽樣,”蒙珠爾嘎冷冷地說,“如果有道理就算了,如果是有人在搗鬼,我就殺了那個人為馮年瑜報仇。”“奇怪,你殺人從來不會後悔。哼!大概馮年瑜臨死前給了你什麽好處吧。”淮陰居士臉上有些懷疑的神色。蒙珠爾嘎突然古怪地笑了起來:“哈哈!要什麽好處?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從來瞧不起我們這些蠻族不是嗎?那你就該知道我們這些當馬賊的蠻族是很容易變卦的。”淮陰居士臉色有一點發白:“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我也許並不同情你,但是偶爾為部下行個方便似乎並沒有什麽不行。”

蒙珠爾嘎在淮陰居士的對面坐了下來,手中的劍沒有挪地方。“你犯不著跟我裝傻,雖然你轄著我們西邊的人,可是沒有上面的意思,也不能把我隨便朝這邊調。馮年瑜大概是上面要除的,你的上頭沒幾個人,他一定是得罪了京裏的誰。”淮陰居士看著蒙珠爾嘎,惋惜地嘆道:“蒙珠爾嘎,蒙珠爾嘎……難道你不知道‘難得糊塗’這句話嗎?既然你這麽聰明,何必問我呢?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告訴你也沒什麽,只是你恐怕承擔不起後果。”蒙珠爾嘎眉毛一挑:“承不承擔得起我並不在乎。”淮陰居士瞥了瞥肩上擱的長劍,道:“但我在這種狀況下沒有辦法談話。”蒙珠爾嘎猶豫了片刻,還是慢慢收回了劍。

淮陰居士站起來,踱到窗邊。“你這樣會死得很快。”他陰森森地說。聽了這話,蒙珠爾嘎心中一凜,突然覺得自己收回架在淮陰居士頸上的劍是做錯了,果然,淮陰居士的話音未落,一條人影突然從房中的屏風後閃了出來,直向蒙珠爾嘎擊來。

人影的出現如此突然,以至於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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